錦瑟無端

錦瑟無端,名五十弦。
帶著呆毛的灣家人,生活在北回歸線以下。
北極農夫一直線。
這次還驚覺自己錯過了某班車將近一年,那班車叫作ミカオル。
好在小滑冰三個月狂歡派對從頭跟到尾。
現在多跳了一坑靖蘇,簡直要把每個坑底都挖通了。

【冰上的尤里】獻給我泰半青春凝視的少年(路人視角)

→論維克托大迷弟的迷弟(??

→基本上沒有cp

→八千多字,頗長,一發完,很多過去捏造

→大半和滑冰沒什麼關係(妳走

→提到的勇利的四連霸戰績來自n站事務キャリー桑的考察影片,非官方設定,也不屬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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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


青澀的嗓音喚著那兩個音節,帶著少女拘謹的音調,淺淺地震動著空氣往那個佇立在畫廊前的青年傳過去。


青年轉過頭去,舒展了本來還稍微有點蹙起的眉頭,招招手讓少女站過來他旁邊,「沒想到妳真的過來,明明只是一個小小的個展而已。」


少女搖搖頭,揪著書包背帶的手悄悄握得更緊了一些,「沒有,在學校的時候就已經覺得老師很厲害了,很年輕,但畫作的感覺都是這麼老成⋯⋯啊!不是在說老師的風格突兀,是真的很寧靜的感覺,看了很舒服。」


「哈哈,是這樣嗎。」青年笑了笑,目光移回了正面牆上,唯一一幅被單獨展示的畫作,「或許跟我的少年時代有關吧。」


「少年⋯⋯?」


少女看著年輕的美術老師的側臉,眼神有些迷茫。


青年只是定定地看著那幅畫,屬於他的特殊的水彩上色帶著一點透明的溫暖,明明畫的是冷色調的場景,卻可以從裡頭感受到柔軟一樣;光潔的冰面、冷白的光、在冰上起舞的形單影隻的人影。那個人身上是一片深深的紺藍色。


「リンク」,那幅畫的名字。


——「リンク」既是一個連結,也是冰場的意思,而在我泰半的青春裡,許許多多都和這樣的場所連結在一起。

以及那個飛躍於リンク之上的少年。


少女轉而去讀著畫一旁的創作理念,輕輕地把上頭的字句念出來,Rink、Link,她感受到了一點什麼,卻有難以言喻的情緒包藏在裡頭。


「老師,您畫的是心裡的哪一位嗎⋯⋯?」


這個問題相當私人,可說是有點冒犯了,少女一說出口就想後悔,不料青年又轉回來,給了她一個溫厚的笑容。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佔了我泰半的青春,至今持續,只不過換了一個形式。」



他的家鄉在九州一個靠海的町。


町的名字是長谷津,曾經因為觀光而繁榮過一段時日,後來逐漸地被時代往歷史的堆層中推擠,終於他們也難以抵擋社會的變遷,回到了一個樸素的靠海小町。


小學時他最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在日本列島裡最靠南端的九州,他的家,這個叫長谷津的小地方會有座冰場,印象中那個大大空空冷冷的地方應該會在本州的東北那裡,甚至是北海道,也因此父母第一次帶他去溜冰時他一邊疑惑一邊摔了個慘。


我這輩子和溜冰估計是無緣了。他想,然後勉勉強強在冰上慢慢站起來,扶著邊欄一步一步學著前進;冰場實際上人還是不少的,小孩子最多,他往場裡滑得最好的一小群看去,他認得那個叫優子的女孩,學校裡頗有名,好多孩子偷偷喜歡她,再旁邊過去那是西郡,再過去一個是⋯⋯


他瞇了瞇眼,一張乍一看極普通的臉躍入了眼簾,那是誰?似乎也是滑得好的那群人裡頭的一個,優子好像抓著他講了幾句話,臉上的神情是驕傲的、替他感到高興似的,而那張臉的主人靦腆一笑,搔搔臉,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後滑離開了眾人往另一頭去,接著停下來,吸了口氣。


他聽見有人小小聲喊了句勇利君加油。


應該是叫勇利的那個孩子點點頭,起步,轉身,這是在加速嗎?他迷惘地看著那個孩子朝後頭瞥了一眼,然後——


然後的一切讓他聯想到了煙花。


冰鞋的冰刀敲在冰面上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冰場,他就這樣看著那個勇利一蹬便輕輕地跳了起來,空中轉了一圈,還是兩圈?他看不清楚,那畫面刻在腦子裡都像是印象畫,模糊的、有點絢麗的,儘管那只是個穿著素色練習服的普通長相的孩子,連身子骨都還沒長開。


有看見的所有人無不給予了掌聲。


優子看起來開心極了,好像是她完成了跳躍一樣,說勇利君果然是他們裡面最有天份的一個,第一個完成了兩周跳。


容易害羞的孩子迅速地紅了臉,訥訥地答道他只是常常沒事就來練習,比大家在冰面上都待更久的時間而已。


他是不知道這是不是很厲害,從在場眾人的反應大概可以推知確實很厲害,但他一點也不在意這個。


他只知道,一開始看似那麼不起眼的那個「勇利」,此刻看上去竟然像在發光。


然而他到很久以後都不會認為這就是所謂一見鍾情的場面。



少女聽到這裡,起了一個大反應。


「老師的老家在長谷津⋯⋯!有那個勝生勇利的長谷津嗎?老師說的也是那個ゆうり嗎?」


即使沒有戴著美瞳仍然大大的閃閃發光的眼睛直直地看著自己,青年聳肩,說不上是與有榮焉地勾了勾唇笑了,「對,就是那個長谷津,也是那個勝生勇利——其實叫作『ゆうり』的男性也不多啊,畢竟經常會和百合花搞混的,就像妳們班上的藤井百合同學,女孩子的『ゆり』。」


說到百合花時青年的笑容柔和了起來,他嘆了口氣,眉眼帶著一絲懷念,少女看著他,更加覺得那份感情既深又不可明喻。


「但是,他真的就像百合花一樣,幾乎所有上了初中的孩子都開始煩惱戀愛煩惱學業時,他一個人繼續在那片冰場上無聲地等待著盛開。」



勝生勇利會是長谷津的驕傲。


忘了是從誰、什麼時候開始的,漸漸地有聲音這麼說;小學畢業前他終於能正常前進後退了,因為沒有學習更多技能的興趣也就慢慢地不上冰去,他後來知道自己還是適合待在地上拿著筆,一整天對著某個東西或風景看,然後把映在自己眼裡的所有通通轉印到紙上,學校的美術老師誇他有天份,長谷津不止要出花滑選手,將來還會有畫家。


他是不確定自己想不想當畫家,但勝生勇利想成為選手倒是真的。


中學一年級那年他和勝生勇利分到了一班,他是那麼不顯眼又是那麼吸引人,靦腆安靜的笑、藏在鏡片後的眼睛是棕色的;他鮮少主動去找勝生君說話一如勝生君也不常和人主動開啟交流,但總會有誰去和他搭話的,問他野邊山合宿的感覺是什麼,即將成為選手的感覺又是什麼等等的。


勝生君回答的時候會彎著他那雙微微下垂的眸子,他也會靜靜看著他的側臉,那雙眼睛就像冬天裡從販賣機裡投幣買來的熱可可,暖暖的,氤氳著水氣。


回過神來他的素描本上已經多出了一張屬於勝生勇利的側臉,就算瘦仍然顯得圓潤的輪廓,他的下頷從側面看比較平、比較寬,他覺得他的年紀好像比其他人都要小一點。


也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會在放學或週末有空時往冰場跑,帶著他的鉛筆和素描本子,看一整個上午或下午,幾個朋友說他如果想追求優子學姐最好快一點,西郡學長看起來對她有意思。


才不是這個原因。他回答,答得理所當然,他不是因為這個才去冰場。


他深深地注視著在場上練習那些所謂規定圖形的勝生君,看他單足推進畫出一個弧形,曾經覺得極普通的一張臉凝著沉靜的表情也慢慢地變得好看了起來,這時他驀然有種直覺,直覺這個勝生君也是注視著誰才會獨自踏上這條冰的征途。


是誰,會是誰呢,這麼想著的同時,勝生君注意到場邊的他了,並且投來了一個輕輕的笑。


他覺得自己的心臟被猛地掐緊了,優子的聲音從音控室那裡傳出來打斷了他突然混亂的思緒,她說勇利君我們要開始了喔,勝生勇利點點頭,腳下轉過冰刀的方向,往冰場正中央滑去。


忽然間,彷彿有一道聚光燈打了下來,灑在勝生勇利的身上,從電視上看過的轉播他可以想像出滑冰大賽的廣播——下一位選手,勝生勇利,代表日本。


場內的音響流瀉出了一串鋼琴音,圓滑地升高又下降,場中的勝生君也開始了他的表演,他覺得有些震撼,學期中總會有那麼幾天、幾個禮拜勝生君會請假缺席,沒有一個老師會有意見,他們全都知道這孩子是去受訓練,將來一定會有極好的成果與戰績,他聽著,卻覺得哪裡不對,他眼中的勝生勇利,似乎從來不是背負著眾人期待而能有好表現的類型;而現在,毫無壓力、毫無評價的目光,勝生君正在冰上演繹著一支舞蹈——是舞蹈,他跳舞非常好看,這是小學開始有才藝表演後大家都知道的,配著鋼琴的旋律一邊旋轉、飛躍,盡情地伸展著四肢和軀體,就好像他的身體是流暢演奏著的樂器,歌唱著。


啊。他不自覺地發出一聲喟嘆,纖細的藝術神經被眼前的滑冰所觸動,他認出剛剛那是一個阿克塞爾跳,雖然看不出是三周或是兩周跳,但是旋轉的軸心微妙,有點歪斜,卻能平穩著冰,接下去的跳接蹲轉做得行雲流水;他此刻一點點想翻開素描本的意願也沒有,甚至不敢眨眼——他捨不得將目光從這樣精湛的演出移開。


接續步是那樣地契合鋼琴的樂音,華麗、極度吸引人,勝生勇利無疑是優秀的表演者,他想,這個人好美,太美了。


待到一曲終了,他目瞪口呆連鼓掌都忘了,整個冰場好像就只有他一個觀眾,勝生君的所有表演深深刻進了他的腦海,優子從音控室出來,才終於有了應該出現的掌聲。


勇利君真的很適合鋼琴曲,德布西的第一號華麗曲被勇利君滑得這麼華麗⋯⋯真是太好了!優子在場邊合掌說著,她的表情寫滿了驕傲。


那年中四國九州選手權大會,青少年組的優勝出現了一個新的名字。


勝生勇利,來自九州、長谷津。



少女看著青年的眼神有些不一樣了。


「老師⋯⋯老師真的很喜歡勇利君吧⋯⋯」粉絲稱呼自己的偶像總會不自覺地親暱,青年聽見了「勇利君」三個字時也只是皺了皺鼻子,表情有些不自然。


「喜歡嗎,其實到後來根本也無可名狀,就在我終於搞懂他究竟在追逐著哪個背影時或許已經決定了我這輩子就是沒有那個緣分,一如我永遠無法擅長滑冰。」


青年笑笑,有些苦澀的樣子,卻也很快地恢復過來,「不過那段日子真是至寶,我的泰半青春,乃至於我繪畫的骨幹,有太多是因為注視著他而組構成的,他的透明和他的脆弱,他的溫柔。

「藝術這種東西,形式不同,傾訴的內涵卻可能是一樣的。」



他大約在勝生進入青少年組的第一個賽季過後才聽聞那個響亮的名號,勝生追逐的背影,或許會有人笑他消息太不靈通,可他大部分時候都是埋在畫裡書裡比較多,比起什麼國家的哪個花滑選手,文藝復興起源於十四世紀的義大利這件事他還更熟習於心;倒不是說他不想關心花滑,而是下意識覺得自己也得在自己這個少數擅長的領域上更努力,才不會有被勝生遠遠拋下的失落感。


中學畢業後他想考美術專科的高中,然後上藝術大學,曾經說著不想成為畫家卻也慢慢地被這個世界吸引進去。他仍然會在勝生待在長谷津練習的時候去冰場看,然後他速寫,他甚至有一本素描通通是畫著滑冰的少年,畫滿了再換一本,起跳前、空中的旋轉、著冰、燕式步、橫一字、貝爾曼旋轉、蹲轉⋯⋯好多好多,一開始生澀的落筆一直畫到他已經會純熟的骨架,甚至他不再明晃晃畫著就是勝生的樣子,反而用一個單純的骨架人形套上其他的外貌帶過那個美麗的姿態。


然而都是徒勞,美術老師要給他寫推薦函時跟他要了作品集來看看,他錯交了自己應該收好的屬於速寫勝生勇利的那本;老師翻完後對他露出一個笑,笑裡莫名有著心疼,她道你的作品有他的影子,不是指你速寫他,而是那種透明脆弱的溫柔。


說這句話時畫冊停在他上色了的一頁,勝生的鮑步,他用的是水彩。


他一句話也答不出來。


從窗外吹進來的風有點冷,就像他待在冰場時勝生從他面前掠過去時帶起的氣流,掀飛了他的瀏海和勝生的瀏海,然後一個阿克塞爾三周跳,喀的一下是他聽過最清脆的聲音。


他很明白老師在指什麼,勝生勇利之於他,一如那個在世界大放異彩的異國男人之於勝生勇利,他們都在追逐前面的某個誰的背影,只祈哪天能夠有並肩的機會;然而比較不同的是,勝生選擇了踏上同一條道路更加直接地去追尋,他卻甘願臣服天賦之下,走向另一個毫無交集的里程碑。


畢業後的長假裡正好有一次的滑冰大賽,世錦賽吧,他記得很清楚,那是他隔了許久後第一次終於有膽量打開轉播去看看究竟勝生追逐著怎樣高大的目標,也是他第一次認真把那個他覺得拗口的俄國姓名給背起來,維克托尼基福羅夫,他來回念了三次,一個大了他們四歲的人,有著一張俊美異常的臉、頎長的身材是剛剛好的八頭身,比例恰當得就像素描範例似的,他瞇著眼比了一下電視裡的全身景,腿長、肩寬、頭不大,上天完美的作品。


他還是覺得勝生好看一些,起碼親切多了不只一百倍。


後來他考去了鄰近的城市裡有比較好的藝術專門的高中,儘管還不用離鄉背井,但也已經逐漸失去動不動就往長谷津冰之城堡跑的餘裕了,勝生勇利的名字依然在認識的人之間為大家津津樂道,上了高一的十六歲,勝生勇利的競技生涯有著極佳的前景,在全日本錦標賽青少年組奪得了金牌,這消息他一聽就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慌,仗著一股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勇氣他頂著也是高一的年紀去找了學校裡根本還見不到幾面的美術老師自薦要參加美術比賽,比起長谷津裡的老師要稍微更年輕一些的女性一開始不解地看著他,直到小心的問了是不是長谷津那裡石田老師推薦來的孩子,這才轉而露出了理解的笑,答應了他。


從這時候開始了他用畫作追逐的路途,有次負責指導他的女性問他覺得什麼才是藝術的美,他坐在立著畫板的三角架前盯著空白的畫布好一會兒才慢慢地答了上來:那應該就是十四歲的少年伴著德布西第一號華麗曲在冰上的貝爾曼旋轉。


他第一幅得獎的作品就是畫了一個貝爾曼旋轉、以及滑冰在冰面上劃出的弧形痕跡交織出的意象,用了清一色的藍色系,為此他特地去查了藍染由淺到深的各種樣貌,淺蔥、縹、藍鐵、紫紺,用他最順手的水彩,這是他第一次不看著憧憬的那個人卻可以勾勒出腦中理想的樣子。



「中學三年都沒有講過話嗎?」


少女這句話出來時有點惆悵,青年頓了一下才接收到裡頭惆悵的味道究竟是為了什麼,他想年輕真好,一顆心總可以因為許多微小的事感動或激昂。


「不至於一句話都不講,畢竟同班,但我覺得這與其說是不說話,更多的是沒有餘地說話。」講到這,他聳聳肩,「他不是會輕易打開心房的人,我也是,他可能更嚴重一些,把自己關在透明籠子裡面進不去出不來。」


少女表示理解地點點頭,作為一個粉絲,偶像是什麼性子的人多少都是懂的,長久沒有粉絲福利的情況下仍然默默支持著,多數的她們老早已經習慣這種莫名就拒人千里之外的氣息。


不過這一兩個賽季好多了,她喃喃說著。


青年笑了出來,礙於還在畫廊裡他只笑一聲後便立刻把嗓子收回,「他追逐的那個背影回頭注意到他了,這是個很重要的契機啊。」


也是。少女轉回去盯著自己的鞋尖,微微燙過的長捲髮遮著她半邊的臉。


「不過要說講話,在他不記得的時候,我們確實短暫聊過。」


「不記得?」


「妳知道,酒精是很奇妙的物質。」



那是一場婚宴,他記得很清楚,曾經的冰場瑪丹娜、長谷津小花滑圈的女神優子,以僅僅十九歲的年紀出嫁了,他聽到這消息時人還在學校拿著畫筆,驚訝得差點一筆畫歪,幸好他及時拉開自己和畫布的距離才保住了那幅作品;說實在話他並不真的關心優子結婚的對象——儘管那不意外是西郡學長——他首先浮現在腦海的,是勝生臉上沒有變過的溫吞笑容。


他當然看得出來勝生喜歡優子,可他也不會蠢到真的去問本人,那很失禮,他想,他只安靜地畫過一次那兩人共同練習的模樣,勝生的表情非常柔和,然而卻是只願意放在心裡的情感。


長谷津至少去了一半的人在婚宴上,他一直不是很擅長這樣的場合,早早就捧著飲料躲到了角落去待著。


勝生也在那裡。


勝生。他剛喚出來,鼻子就嗅到了一點點的酒精味,被這麼一叫的勝生肩膀顫了一下,回過頭來時那眼神卻讓他有些心驚,勝生的棕眼是偏紅的那種,他知道,調色盤裡紅色總得比黃色多調一點才是他認為理想的顏色;眼下勝生已經沒了眼鏡,那雙該歸類在暖色系的眸子少見地缺失了大半溫度,幾乎是冷淡地斜看了過來。


在這樣的目光下他都要道歉了,只見勝生忽然又別過了臉,低聲笑了,抱歉,有點沙啞的嗓子喃喃說道,讓他一句「不好意思」生生卡殼在喉嚨裡不上不下。


他不太確定勝生怎麼了,如果鼻間縈繞的酒味不是他的錯覺,那麼能推測是喝得醉了——哦不,可能沒那麼醉,至少不像那些大人,頂多就是茫。


他選擇不問出「你喝酒了?」這種無聊的問題,而是捏著自己的飲料杯往勝生的旁邊站,並且沒有受到排拒,勝生從剛才那稍微可怕了一點的感覺慢慢恢復到他比較熟悉的溫順樣子,他看著他的側臉,發覺那張臉的皮膚和他美術專科素描用石像一樣平滑,或許是冰場低溫的功勞,這讓勝生的年紀看著又更小了,但他的身高正往上抽高,花滑青少年選手的身段果然好看,他就這樣細細端詳著勝生勇利,每個細節:他的頸項、胸膛、挺直的背、向內微折的腰、曲線美好的臀部、修長的腿。


最理想的素描模特。


他揉揉額角,收回已經有騷擾嫌疑的目光,不料下一秒勝生卻自己湊過來了,復又低低地再笑出幾聲,變聲後的嗓音帶著他難以言喻的性感;你總是在看我。他說,對著他,連帶眨了眨那雙有點迷茫的、像一杯甜膩熱巧克力的眼睛。這句天外飛來的話砸得他找不著北,呆愣的點點頭卻來不及想到什麼話好回,這時候勝生露出了暖洋洋的笑,自顧自地又說謝謝。


他們竟然就順著這個奇怪的話頭開始了慢吞吞的談話。


他想勝生肯定是沒醉,單純就是醺,因為那個罩著勝生把他和外界隔絕開來的玻璃籠子還好端端的,勝生很謹慎地挑著什麼話想講什麼不想,他甚至無從推敲勝生是不是真的對優子結婚這件事感到難過,那張似乎停留在少年時期的臉龐一直都凝著淺淺的、有些迷離的笑,語氣輕輕的像唱歌。他們聊天更像是在彼此交換語句,交換著不搭調的話題,當他說他有一幅畫作和勝生同一個賽季一起拿了獎時勝生驚喜似地睜大了眼,接著恭喜了他。


那個笑容是那樣好看。


實在是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氣氛下,他確實有衝動吻住他面前的勝生勇利。


然而一切凝結在勝生忽然細碎呢喃出的一句話裡。


我想出國。這句夢囈一樣的詞句說出來時勝生依然笑著,但是那笑變得破碎不堪,碰過酒精後因為臉頰發熱也跟著微微泛紅的眼角反射著水光,像淚,連聲音都像海貓盤桓在近海時傳來的鳴叫一樣遙遠,恍然間勝生彷彿海浪拍上岸時激起的白泡沫,脆弱、光碰一下都會立刻粉碎消失,他想起了美術老師石田的話,透明脆弱的溫柔,她沒有形容錯,那就是勝生勇利。


他們的對話停在這裡,勝生姊姊終於發現了躲在角落的弟弟,她半哄著總算是讓勝生願意離開這個幾乎沒人會注意到的地方,還附給了全程目睹的他一個不好意思的笑,說我弟碰酒了還能這樣陪他說話,多謝了;他搖搖頭,想了一會兒後答道,沒關係,勝生是他見過最好的人了。


是啊。勝生姊姊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揉揉那顆腦袋,勇利就是太好了。


後來他們又回到了各自努力的生活,說過話什麼的於勝生而言或許已經記不得了,但他深深地把當晚那個剛長開的少年身姿刻在了腦海裡,他的畢業作就是那個少年提著冰鞋,走在一條長長看似沒有盡頭的路上,他回過頭看著畫前的每個人,笑得如喝了一點點酒的婚宴晚上一樣透明。


畢業那年勝生就出國去了,去太平洋另一頭的國家,剛過十九歲的那個賽季他在全日錦拿了金牌,他親眼看著的,看著勝生眼裡幾乎要掉出淚花,站在整個冰場中央接受對自己而言可能過大了的日本支持者們的歡呼與讚揚。


他卻只想在場下給那個背負著全新期待的長谷津少年一個擁抱。



青年說到這,從長椅上站起身——他們剛剛講著講著就往走廊邊坐下去了——伸了個懶腰,眼角瞥見少女還帶著一點期待的目光,不禁啞然失笑,「我就說到這裡了,不覺得故事已經講得足夠長了嗎?我都口渴了。」


少女的表情立刻坦率地垮了下來,「老師——」


「說真的,接下來的事我想妳會比我更清楚的不是嗎?從勝生十八九歲那時候轉入成人組開始他可是整個國家花滑的最頂尖,全日錦四連霸的傳說。」講出傳說(legend)這個單字時青年卡了一下,接著從鼻子裡哼出一生像是沒轍的笑來,「看看他,總是把自己看得這麼低,然而在其他人眼裡他卻是走得最遠的那個。」


少女拿手指蹭蹭鼻子,表示認同地發出了一個嗯的音。


「⋯⋯我們論壇在前年也跟著經過了一個好長的低潮,那時候幾乎所有常露面的不常露面的通通都浮水了出來就是為了替勇利君在網上至少還能保有一點點清靜,什麼狀態下滑啦、退役啦,我們就是知道他心理素質脆弱才都悶著不敢說,結果這好像造成了一點反效果。」她抬起頭來看著還掛在那面牆上的畫,「我們是真的都怕他一個想不開就再也不回到冰上了,畢竟那一次的全日錦簡直把所有人都嚇飛了魂哦⋯⋯無論粉不粉的。」


「奪冠熱門的種子選手卻滑了個第十一是吧。」青年促狹地聳肩,「我看現場的,他後來的每場全日錦我都會去坐觀眾席,坐了五年了還真是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氣氛沉重。」


「可是這個賽季的全日錦很棒啊。」

「可不是嘛,這個才是通常運轉啊。」


青年轉回去給了少女一個你說呢的眼神,高中女孩噗地笑了出來。


「老師真的很喜歡勇利君。」這次是完全的肯定句了,她也站起身、拍了拍坐皺了的裙子,拉好書包背帶朝青年一個鞠躬,「謝謝老師的故事⋯⋯!我回去會把班上的幾個人都拉來看展的!一定!」


「強拉倒是不好啊。」


少女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兩聲,直起腰板後視線又落在了那幅《リンク》上,看了一會兒有點感慨地開口了,「如果,如果勇利君能夠看到這些就太好了⋯⋯」


她或許不曉得自己說出了什麼話。青年望著年輕的身影這麼想著,倒是一點慍怒的感覺也沒有,只覺得孩子的好處真的就是年輕,能夠輕易地去感動、去抒發,而毫無顧忌,他們有的是本錢這麼揮灑,並且這同時也是很好的,就和當初的他、甚至是當初的勝生勇利一樣,因為滿腔無處發洩的情感而一頭往某個事物栽了進去。實際上他並不太希望他獻上敬意的對象真的看到這些,畢竟不是每個人的追求都能結果,更多時候那條連結終究只有握在自己手裡的這一頭。


這幅畫過後,他大概得等到很久很久以後才會再執筆畫下花滑相關的作品了——他總是得給自己一點時間告別過去。


他的中學和高中時期都在用目光追逐那個少年的身影,他的世界裡唯一一盞聚光燈不是為了自己而灑落,而是為了讓在自己眼裡的少年更加閃耀,如今少年已經成長到足夠站在世界的舞台上仍然不失色,他就明白自己也已經到頭了。《リンク》是在大獎賽總決賽後一個星期內完成的,他放任自己的思緒、以及累積了這麼多年的情感在畫布上游走,連草稿都沒打,就這麼用一幅畫替自己的二十四歲下了句點。


獻給他用了泰半青春凝視著的少年。


獻給最好的勝生勇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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